第267章 皇帝与駙马间的决裂,朱重八,你忘本了!
朱元璋看出了女婿的脸色不对。
即便是陶安,脸上也难有奉承之色,更是一副闭口不言的姿態,看起来这两人都不想夸自己。
由他们的反应,朱元璋也看出来了,自己提出的这些谋划,这二位根本就不赞同啊。
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悦,仔细將刚才想出的“妙计”一番梳理,越发觉得自己这个设计之高超,操刀之稳健。
他既然觉得没问题,便问女婿道:“胡翊,咱看你似有话讲,说说你的看法吧。”
“岳丈。”
胡翊不想跟他兜圈子,决定实话实说,评判朱元璋的这一套东西。
他先说起了这其中的好处:“这套甲首制度,可以最大程度將百姓绑死在田地上,岳丈若连百姓们种植何等作物都要管,自然叫他们按部就班,顺从著规矩而活,这个社会会稳定的嚇人。
再加上路引的出现,再度束缚住百姓们的手脚,如此一来,徵税、征摇役时可以確保百姓都在地方上,逃不出朝廷的掌控;也可最大程度的安定整个大明,届时无论如何,百姓们都无法形成反抗,发生民变的可能更是微乎其微。
在这个基础上,再用《商君书》之中的连坐法,採用邻里间相互告发的方式,则可以严密控制民眾们的一举一动,致使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被扼杀在摇篮里,堪称是最完美的统治之利器、维稳之妙法。”
朱元璋点了点头,这是来自於女婿的讚许。
既然他赞同自己,本来朱元璋心中应该挺高兴的。
但在听了胡翊的这番话之后,朱元璋却反而高兴不起来,因为这些话说的实在太过直白了!
女婿能理解自己想出的这个妙法,这很好,但你懂就好,没必要全部说出来。
说白了,这就是愚民之策的一种,说的太过直白,令皇帝脸上也很尷尬。
但这才刚开始呢,他前头说的这些还算是肯定,后面的话就不同了。
此刻的胡翊,正色起来,直刺向了朱元璋这个皇帝的麵皮。
“岳丈这法子好就好在,百姓们无法反抗,若在政通人和之年月,社会稳定的嚇人。
但若是到了横徵暴敛,逼得百姓们没有活路的年月,这一招同样稳定的嚇人,因为百姓们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。”
此话一出,阴阳怪气,朱元璋脸色当即为之一变,眉头微皱,不由是语气为之一滯:“你说这话,用意何在?”
胡翊直接问道:“岳丈敢保证自己是明君,敢保证太子將来是明君,但敢保证大明的龙子龙孙们將来都是明君吗?”
朱元璋眉头一锁,原本眼中內收的锋芒,下意识的外放出了几分,盯著自己女婿的脸色愈加是严厉起来了。
“咱如何不能保证?”
胡翊开口便驳道:“岳丈若能保证,那请问岳丈应该如何保证?
若龙子龙孙都是明君,秦朝二世而亡、两汉、两晋,及至那盛极一时、万国来朝的大唐,依旧为之所灭。
两宋既有赵匡胤、包拯、岳飞这等猛人,为何最后出了靖康二帝,堪称国耻?
元朝虽是外族,也曾强大到一时无两,为何仅仅百年又覆灭掉了?
若龙子龙孙都是明君,国又如何会覆灭呢?”
胡翊的论证,借著各个皇朝的覆灭,来提醒朱元璋后人总有昏君出现,总会出现民不聊生之境况。
而这个“甲首制度”一旦搞出来,即便民不聊生,也无法反抗,只能被动挨打。
这明显是在反讽,告诉朱元璋此法的坏处,百姓们根本就没有反抗的余地,他这是在为百姓爭取权益。
这话已经说的很委婉了,胡翊都没有说出他朱家拿百姓当家畜的话出来。
但暴怒的朱元璋,显然不认同这些。
在他看来,胡翊这些话简直就是大逆不道!
他当即是两眼怒视,手指著胡翊质问他道:“咱朱家坐了江山,难道不想著江山永固?君王永续?
天下不反抗,皇帝的位子才坐得稳,这话需要咱教你吗?”
朱元璋愤怒的说出了心里话,这时候气的口乾舌燥,一把抓过茶壶来,想要饮茶。
但这紫砂壶刚刚倾注热水,正是烫手的时候,气得他茶喝不到,反倒砸了茶壶,隨后又朝著龙书案的一腿狠狠地连踹了数脚发泄。
这一刻的朱元璋,觉得自己给胡翊脸了,长时间惯著他,竟敢对自己蹬鼻子上脸!
这一番话出口,句句都是大不敬!
心中像是压著颗石头,朱元璋依旧是难掩怒火,他狠狠地瞪著胡翊,再度质问他道:“你做的是大明的官,做的是大明的马,你是咱老朱家的女婿,理当护卫皇族、捍卫朱家江山。
这道理还用咱继续告诉你吗?”
胡翊摇了摇头。
若换做是別人,將朱元璋激怒到这个地步,就应该退缩了。
但胡翊却没有,事情一旦到了自己认知的底线上,他就一定要爭取。
此刻的胡翊,不仅心头无所畏惧,反倒是开了口:“泱泱大国,自该是令国富民强,岳丈的里甲制度”只会使百姓恆贫恆弱。
那路引法一旦施行,就连当地的物產也难以运输贩卖,百姓们只能看著好东西烂在地里,百姓越穷越要活命,为了活命反抗只会越来越多。”
实际上,胡翊这番话还真没有说错。
洪武年间,在广东、福建、四川、江西、云南、陕西————等多地,发生过有较大影响力的民变,足足有近二十起。
至於各地小规模的民变,那还没有统计在內,次数只会更多。
重压之下治国,百姓难承其重。
一个百姓喘不过来气,互相告密、揭发的社会,是没有任何信任可言的,甚至会达到一种令亲人都相互防备,父与子都不敢交託真相的疯狂地步。
由此进一步引发的逃户人数眾多,是个大问题。
洪武年间,北方人头税大概在3钱银子到5钱银子不等。
南方人头税,5钱银子到1两3钱银子不等。
在此之外,还有税赋和徭役在內,徭役又需民眾自备乾粮,免费为朝廷干活四个月,这个条例后来才缩减为三个月。
里甲之中,一户出逃,这一家逃户原本该上缴的税赋和摇役,就摊算到了连坐的百姓们头上。
逃户越来越多,百姓们被摊派的银两则越多,最后入不敷出,要交的钱达到一个根本不可能赚取到的数字,人都没有办法活下去了,自然就要豁出一切、奋起反抗。
朱元璋把整个大明,因此搞成一个小农经济、静態社会,其中又充满了压抑整个社会因此而僵化、迟滯,大部分商人若被路引所限,经商范围不能扩大,反而进一步缩小,这实在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。
这不仅会阻止商品流通,还会阻止货幣的流通,最后使大明的经济一起往下猛掉,这才是最要命的。
但这些,朱元璋显然看不到,以他的眼光,只会觉得女婿是在阻碍自己朱家的江山稳固。
恆贫恆弱这个词,用的確实不错,朱元璋心中的真实想法也被胡翊都说出来了。
这位洪武大帝,他確实希望的是国富,但又確確实实的不希望民强。
民进则国退,身为独裁的皇帝,朱元璋不可能赞同这些想法。
他要的是百姓像牲口一样活著,永远处在一种介於吃饱和吃不饱之间的状態,叫他们永远在那一亩三分地上拴著,祖祖辈辈尽都是如此,则便会利於大明的统治。
这些人活的还不如牲口,活的卑微,还要不断为大明出钱出力,按时缴纳赋税。
这说白了,就是一个个吃不饱,还要不断为皇帝服务、被榨取的牛马。
胡翊的话越说越不好听,且越是直指向了朱元璋的內心。
他便看著这个“不明事理”的女婿,最后是越看越气,气的是浑身乱颤,终於是忍不住了。
“你给咱滚!”
“滚出大殿去!”
“岳丈,民弱则国弱,民强则国强,这是永恆不变的真理啊!”
“你给朕滚!”
朱元璋將大袖一挥,近乎咆哮著骂出了这一句。
胡翊这才告退,出了殿门。
他后脚刚踏出殿门,里面朱元璋的声音再度响起道:“吃里扒外的东西!”
“咱今日就绝了你的念想,刘基担任参知政事这事,就此打住,你今后想都別想!”
胡翊身子一僵,而后继续迈步远离,往宫外而去。
便在他前脚出了殿门,陶安也未在华盖殿久待,后脚也告退而出,来到胡翊身边与他並行在一处。
这要是別人,他懒得多嘴。
但这位马爷不同,无论是人品和才干,都为人所称道。
陶安显然不想看著他和朱元璋闹僵。
整个大明都是皇帝的,就算是马,那也只是个臣子而已。
陶安此时也是开了口,对胡翊说了些只有朋友之间才能託付的言语。
“駙马爷,陛下乃一国之君,我们做臣子的諫议过后,若他执意不改,也唯有认命了。”
胡翊听著陶安的话,不由是开口说道:“老陶啊,你变了!
当初你还死諫陛下,寧愿被庭杖而死都不退缩呢,如今这是怎么了?”
“那个正义直言的老陶,跑到哪里去了?”
陶安不由是苦笑一声道:“这世间,谁还没有抱负呢?”
他不由是自顾自的摇了摇头,接下来的话像是在劝胡翊,又像是认命,亦或者是自嘲:“抱负实现了叫壮举,实现不了的才叫抱负,这人吶,该认命的时候要认命o
我现在想明白了,乐乐呵呵的能活几年活几年,其他的事就不想了,若有机会就为百姓们做几件实事,锄奸扶弱;若是没有机会,则沉溺书海之中,博览古今之道,做一个痴人其实也不错。”
看到当初能不畏死的陶安,如今都改了性子,开始变得认命了。
胡翊这时候便忽然想到,自己和朱元璋的衝突这才刚刚开始,未来还有许多理念上不相同之处,都要与皇帝执拗,互相对立。
如此一来,迟早还会和丈人闹下更大的矛盾,甚至是引发出更大的衝突。
忽然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,胡翊开始有些理解汪广洋了。
汪广洋此人,原来为人正直、又有稜角,入朝之后与李善长走的近些,但却既非浙东党,与淮西有联繫但又不至於同流合污。
这样的人,勉力支撑,在李善长手下时儘量不做恶事。
后来面对杨宪的攻訐时,尚能自保,招架,同样没有出什么问题。
到后面杨宪倒台,叔父为右相时,他做了朝中最大的左相,反倒是於朝政之事上得过且过,纵情声色自娱。
若是翻看汪广洋此人的官声和简歷,这曾经也是个极有抱负之人呢。
如今,他的抱负早已磨灭掉了,就跟如今改了性子的陶安一样。
胡翊一开始的时候,那是真的很鄙夷汪广洋的所作所为的。
但如今再看此人时,又別有一番体会,他忽然觉得,若自己就此退缩、沉沦下去的话,不就是第二个汪广洋吗?
充其量就是身份更加尊贵些,也因为朱静端这个长公主的身份约束,不能纵情声色自娱罢了。
两者之间,其实並无多少区別。
“老百姓的要求真的很简单,能吃上饱饭、冷暖皆有衣穿,其实就足够了,但凡给一口吃的就不会造反。
歷朝歷代,哪一次不是活不下去的时候,才会豁出命去一搏?从而揭竿起义呢?
君王防民若防川,这一切其实从根上就错了。”
胡翊不由是大摇起头来,百姓们的要求这样简单,却也不能得到满足。
再一想到自己一个现代人,穿越来到朱元璋的手下,还要给他的愚民、弱民之策当狗,想想都觉得讽刺。
这一刻,他脑海里有了一个全新的想法————
而便在晚一些,坤寧宫之中。
朱元璋要吃午饭之际,却被马皇后拉过去,换上了一身粗布麻衣,又拿了两身蓑衣给他,夫妻二人扛著锄头来到了御园。
“嘿,咱说婆娘,你这是要发什么疯?”
朱元璋一脸不情愿的执拗著,走了一半路,他著实又不想走了。
二人僵在这里时,马秀英难掩双目之中的失望,看著这位枕边人,今日不由是摇起了头来:“朱重八,你忘本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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